走出大企業的考場，外頭的太陽已經將馬路曬成柏油乾了。
路面上爭相搖晃的影像，一如海市唇樓，讓人以為置身沙漠。
此時唯有來杯冰涼的飲料，才能 驅走如魔般附在我身上的炎熱。
我摸了下口袋，裡頭的幾個銅板，買杯解渴的飲料，就得走路
回家了。魚與熊掌難以兼得啊。忽然間我眼中映入一醒眼的黑色
招牌 「德斯特尼飲料店」。就在玻璃門上有張海報寫著「故事
接龍比賽」，旁邊還寫著有免費供應各式飲料的字樣。
我推開大門進入店內，一個不起眼的中年男子招呼我入座。
「故事接龍比賽？」中年男子開口問。
我點點頭。
「你知道什麼是故事接龍吧 ?」中年男子又提到。
我再次點點頭。
他問我要喝什麼，「巧克力香蕉冰砂」他附誦了一次，便往一個
像廚房的地方走了過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微暗燈光的緣故，這裡不僅沒有讓人感到炎熱，
甚至讓人感到一股穿透身體的清涼。我估計冷氣可能只有二十度
左右。聽在餐飲業打工的同學說過，生意好的時候，老闆會把冷氣
溫度降低到讓人受不了，以便讓客人吃飽後趕緊離開。
但這種涼快並未帶著驅離客人的感覺，也不須要。我環顧店內一遍，
除了我以外，沒有別的客人了。
中年男子再度回來的時候，手上除了那杯冰砂外，還帶著一名拿著
筆記型電腦的工讀生。
「就像說故事那樣。」中年男子一邊講解，工讀生一邊打開筆電並
擺出一切就緒的樣子。
故事？這個我就稍微有點自信了。想起自己在高中的時期，寫的十頁
小說還刊在校刊上。
那本校刊只要有同學來家裡借宿，我都還會開玩笑的要他們讀那篇
文章當做借宿費。
老闆在我啜了一口冰沙時說了話，我沒聽清楚，只能怪冰沙太美味
了啊。
「就從一個人走出一間飲料店後的故事開始。規則是，我會不定時
加上一段話」他又說了一次。
我開始說著從飲料店出去後的故事，還添加了金榜題名期望。當然之
後的職場生涯升遷順利，內容講到「經過五年的努力奮鬥，終於獲得
上司賞識並通過內部升等，晉升為課長」的字樣。
我抬頭看著老闆一眼，他則是廚房與外邊不停忙進忙出，彷彿店內
賓客滿座那樣；但更令人吃驚的是那工讀生，打字速度快到都看不清
手指，真不知那老闆從哪找來的。
我吸吮著飲料，思忖著這故事似乎缺少著什麼。就在我快喝完冰沙之際，
老闆又適時補上一杯相同飲料。我靈光一閃，沒錯！這就是我要的。一位
冷若冰山美女，主角用愛溶化了她。
忽然我靈感來了，故事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
所不可不止；我走到工讀生旁瀏覽一遍自己的傑作，雖然只約萬把字，但
故事美麗動人之處，不下現今世面上的諸多愛情小說。
正當我陶醉著我的傑作時，老闆將這場美夢敲碎。「該我了。」他似笑非
笑的說著。
他尊口一開，就把美人給賜死了。還說著什麼真相就是癌症末期，女子
因為從未有戀愛經驗，加上主角的纏功，簡直瞎貓碰上死耗子。除了
臨終那句謝謝外，簡直把這場羅曼史當成了屁。
我帶著微微的怒氣，指示工讀生，輸入天上的神仙下來將美女救活得橋段。
只見老闆在旁皺著眉頭說著，「這不是奇幻故事，一切需要合情合理，
不可能的技術或違反物理原則的事情，無法被採用。」
「那如果寫著，因為醫學快速進步，導致女主角被救活的情節總該可以吧 !」
我詢問著。
「很遺憾！」老闆繼續說著，「規則是，不能超出這世界既定的能力範圍。」
我只能想到的是主角邂逅那女主角孿生妹妹，劇情雖然一樣動人，最後還
修成正果，但總覺得沒有前一段好。「三千字。」工讀生如此回答我詢問的
故事長度。
我轉換跑道開始描述著主角奮鬥的故事，用幾句話敘述他因多年的努力，就要
晉升經理了。
沒想到老闆咳了一聲，工讀生抬頭轉向他，他又開始在破壞這個故事了。
只見他侃侃而談，活似上個公司裡那個有名的八卦王。好好的陽光青年奮鬥記
被搞到烏煙瘴氣；美麗的愛情被他弄到走調；連修成正果的婚姻，也被他用
烏鴉嘴說成了苦果，我心中忽然一股怒氣由燃而生。
「那麼厲害，你自己玩吧！」我站起來說。
「可是你的主角現在正陷入低潮！難道你就這麼算了嗎 ?」他說。
「那關我什麼事啊？」
「這就是你的事了。」他指示工讀生將文件拉到最前面，讓我從第一頁開始讀。
我讀著讀著，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一些只有自己知道的故事和想法，還有老闆
似乎看穿一切似地眼神，我開始產生動搖！
我想起了招牌上的「德斯特尼」，那不就是「命運」的英文發音嗎？我驚訝到說
不出話來。
「你到底是誰？」我問。
「這一區的命運管理員。」
「那，為何是我呢？」
那個自稱是命運管理員的老闆摸了下巴說著，「人生如樹花同發，隨風而墮，
自有拂簾晃墜於茵席之上，自有關籬牆落於糞溷之中。」他又接著說，「就像
是抽籤一樣，結果出來前是隨機，結果揭曉後是命運。」
我無力的坐了下來。但想到歷史上的英雄豪傑不都勇於對抗命運，一念及此鬥志
不禁湧現出來。
我請工讀生讓我將全文瀏覽一遍，除了初戀描寫的稍為有些篇幅外，其餘幾乎都
輕描淡寫帶過；例如：小學成績都保持在前三名中度過、高中時期努力補習終於
考上心目中理想學校或是在新公司歷練三年成為小主管之類。
想起了解自己的人生讀來居然索然無味，我決定要讓這人生精彩無比。我跳脫了
多數人的觀念，開始過著所謂慢活的日子。除了鉅細靡遺描述著生活的細節與
人生的歡樂外，也開始著各種旅行、探險並追尋著生命的意義。
我開始喋喋不休，老闆雖然不時丟出一些震撼彈，但我逐漸習慣他不按牌理出牌的
舉動。這樣的情形一直到開始敘述八十九歲的日子為止。
老闆話忽然多了起來，我預感著情況的不妙，雙方你一言我一語有如菜市場的討價
還價；更如高手對弈著一場棋局。最後，一切在他說了「在睡夢中離開人世」後結
束了。
「很精彩的人生。」老闆走過來拍著我的右肩，一邊送上一杯新的飲料。我淺嘗了
一口，是上好的焦糖瑪奇朵。想到應該是自己的人生就如同這杯咖啡一樣，苦與甜的
比例如此完美，不禁感到欣慰。
當我離開飲料店並關上門前，似乎是工讀生開口了。
「悲劇的人生。」他如此說著。
「不過是小屁孩而已，懂什麼？」我關上門前如此想著。
當我想回罵幾句時，映在眼前的是明亮的店面、座無虛席的吵雜與笑容可掬年輕
女店員。
茫然之中，發現手上這杯咖啡，宣告了剛剛所有發生的真實性。一想之後的各種
悲歡離合與失敗成功，不管如何奮鬥也無從改變，我全身開始冷了起來。
暑氣全消。
( 原載於2014年10月21日中華日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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